引言
弗里曼·戴森,提出了“戴森球”这一著名的科学构想的数学物理学家,在他的著作《一面多彩的镜子》中写道:
科学家分两类——刺猬和狐狸。我套用了以赛亚·伯林的这一说法,而他又是从古希腊诗人阿基罗库斯那里借用过来的。 阿基罗库斯告诉我们,狐狸懂得多种技艺,而刺猬只精通一种。狐狸专广,刺猬专深。狐狸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很容易从一个问题转向另一个问题。刺猬只对自己认为重要的几个根本性问题感兴趣,可以连着数年乃至数十年坚持钻研同一组问题。 大多数的伟大发现都是由刺猬作出的,而大多数的小发现是由狐狸作出的。
正如戴森将爱因斯坦归于刺猬,而将冯·诺伊曼视为狐狸,我也试图将这一分类应用于身边的圈子,发现那些技艺卓越者大多是刺猬,而像我这样的人,似乎在不自觉中也在效仿刺猬,仿佛只有沿着一条道路走到黑,才能被定义为成功。但是,如果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够远,是否就代表了失败?
在本篇文章中,我将与你一同走过一段自我发现的旅程。我会先从高中时期的挑战讲起,再到大学时期的挫败,之后我会介绍自己如何在反思中发现自己更像是一只狐狸,并以此重塑自信和改变行动模式,在这个被刺猬价值观主导的当代社会中保持自我。希望在读完这篇文章后,你也能发现自己的独特之处,不论是狐狸还是刺猬。
刺猬和焦虑
曾经,在大学的第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 Web 前端开发的世界,从那以后,我决定在这条道路上一往无前。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对于前端开发来说,诸如计算机组成原理、数据结构与算法、操作系统原理以及计算机网络这些课程并不重要,因此在上课时我经常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阅读前端相关的文章,或者学习前端工具。
然而,当我看到一些和我同龄的人在 Web 前端领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比如加入 VueJS 的核心开发团队,或是他们的开源项目获得了数千个 Star 时,我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我开始怀疑自己,在这条赛道上奔跑的速度是否太慢了。焦急的我开始在 GitHub 上寻找适合参与的开源项目,渴望通过贡献代码一步步成为核心开发者,同时也开始编写自己的开源项目,希望能获得与他们一样的认可。但很快,我发现这一过程并没有给我带来最初学习 Web 前端时的快乐,相反,我变得更加焦虑。似乎越是努力,越是沉浸其中,我只会让自己更加感到力不从心,就像我的高中生活一样。
格外顺利的上半场
在升上高中之前,我的学业成绩并不算突出,中考成绩在广东的一个偏远地级市中仅能排在二百多名。这样的排名,在那个地方,恐怕难以触及那些被冠以“双一流”之名的高等学府的门槛。然而,我还是凭借这一排名升入了这个地级市中最为出色的中学——这里低下的教育水平可见一斑。那时,广东高考尚未改革,我们学校仍旧沿用着传统的文理分流方式,而具体的分流被安排在高一的下学期。
在分流之前的那个学期,我们被要求学习八门科目(语文、数学、英语加上文理六科),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紧张的时光(但对我来说并不疲惫,因为我尽可能地利用了空余时间看小说)。学校的这一布置,大概是希望我们能够更清晰地审视自己,从而做出理科还是文科的选择。然而,对于我和我周围的同学们来说,多数人似乎早在步入高中的大门之前,就已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于是,不少同学对于文科或理科的课程兴趣寥寥,认为专心听课、完成作业不过是多此一举。
如果你留意过我在首页写的个人介绍,你便会知道,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就已下定决心要投身到计算机的世界中了。对于我来说,选择理科还是文科这一问题,在我还未正式成为一名初中生的时候就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在上学期为每一门科目投入相同的学习时间。这背后有着复杂的考量。首先,那所中学是一所寄宿制学校,位于城市的郊区,与并不位于同一城市的我家相隔两小时的车程,因此“走读”这一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讨论范围之外。加之每周六天(周六为自习日)的紧凑课程,导致无论我有多么想念家里的电脑,我能做的也只有学习和看小说了。其次,各类考试的成绩排名是根据八门科目的总分来计算的,并没有将文理科分科考量,我担心自己因为“战略性放弃”文科科目而影响到自己的排名,于是决定进行“全面发展”。
在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中,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尽管我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在各科都有犯下不少低级错误,但我的总分排名却高居全年级第五。在前三十名的学生中,我是唯一一个来自非实验班的学生(两个实验班共计约一百人,他们的中考成绩都比我好)。这一结果让我、同班同学以及我的父母都感到十分惊讶,只有班主任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在考试前一个月,也就是十一长假前的那个周五,她曾对我说,好好休息一下,我能考前十。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了期末考试中,我的排名不仅未有所后退,反而还上升了一位。
随着高一下学期文理分流的到来,我的学业成绩稳步攀升,在理科全级排名中始终保持在第二的位置(第一名始终是同一个人,我与他之间的故事,也许足以单独成篇)。这样的成绩使得我在高二顺利地被选入了创新班,并一直保持着万年老二的姿态,直到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我才第首次成为全级第一,同时也是全市第一。你或许会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则社交媒体上那些“龙王归来”的故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进入高三之后,我的成绩开始出现了显著的波动。尽管平均排名的下降幅度并不算太大,但它的波动却越来越大。
困难重重的下半场
对于曾经历过高中岁月的朋友们,你们可能深有体会——高三之后,我们不再是汲取新知的海绵,而是变成了一名在旧知海洋中孤舟单桨的探索者。是的,这意味着我们不再有新的知识可以学习,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将那些过去学过的知识,反复揣摩、深入理解,直至炉火纯青。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这叶行舟,行动似乎变得缓慢笨重,或者说,其他人在我眼中显得是那么的轻松从容。
我发现自己遗忘了很多曾经学过的知识,宛如一场梦醒后的忘却。我的大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循环:学习新知——应试新知——再学新知——再应新知,它总是在我费尽心思记下知识之后的某个时间点,自动地认为它们不再重要(已经度过应试阶段)而将它们尽数清理。更糟糕的是,我始终难以捕捉到各种模拟题的要点,这导致我的模拟考成绩如过山车般起起伏伏,直至高考的临近。在高考前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努力地不去回想这件事实:高考前的倒数第二次模拟考,我排年级第一;倒数第一次模拟考,我排年级第 68。最终,我没有得到能令自己满意的高考成绩。
我尝试过改变。高三以后,那些曾属于阅读轻小说、报刊的碎片时光,全都被无尽的题海战术所充斥。我甚至尝试在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也不放过任何一刻,企图用“作文素材报”的内容填满我的大脑。我努力让自己的大脑超负荷运转,希望能够在这场无声的竞赛中占得一席之地。但徒劳无功。每当夜深人静,我总是梦见自己在一场紧张刺激的赛车比赛中,尽管我拥有超群的技巧,在起步阶段遥遥领先,但在赛事末尾的直线阶段,我却总是被一个个的对手超越,无论我如何用力踩下油门,都无法改变落后的局面。
这就是我的高中篇章了。今年春节,我陪伴父母拜访亲戚时,父亲忽然提起我的高中物理老师对我的评价——他觉得我懒惰,如果我能更勤奋些,结果或许会更好。这是多么讽刺啊,我的感受与此恰恰相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寒日,我跟在父母后面,手提年货,心中不停地反思着物理老师的话。我想,我和我的物理老师一样,都是正确的,只不过站在了问题的两端,这个问题是:我是一只狐狸。
我是一只狐狸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将投入的时间作为横轴,将掌握的程度作为纵轴,那么人们大概可以被分为两种类型:刺猬和狐狸。刺猬的曲线就像一个凸函数曲线,狐狸的曲线则像是一个凹函数曲线。凸函数的斜率随时间推进会增大,凹函数的斜率会减小。如果给定较短的时间,那么狐狸往往会获得比刺猬更高的掌握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刺猬们似乎总能在某一刻,悄无声息地超越狐狸。这并不意味着狐狸们永远无法超越刺猬,因为狐狸们拥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他们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对世界的无限好奇,使他们能够在不同的维度上取得成功。
高三的我本质上是一只努力的狐狸,试图通过投入更多的时间来获得更高的成绩。但是,时间是有限的,而且每个人都在努力,但这终究无法改变狐狸的曲线是凹函数曲线的事实。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似乎过于懒惰,因为我没有打破思维定势,只是机械地努力,没有勇气去反思自己的特质。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会告诉自己:继续沉迷于你的轻小说,继续玩你的手游,继续你所有的看似与学习无关的娱乐活动,因为这些正是狐狸们需要的灵感源泉。毫不夸张地说,狐狸们是可以通过轻小说里女主角的深情告白联想到物理的钟摆模型的,他们是可以借助其中的精致插画加深自己对物理问题的理解的。
重新认识自我
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狐狸,但社会和文化却总在无形中告诉我们:一个人只能做好一件事。仿佛一旦你选择了多个方向,就注定会成为“博而不精”的代名词。我们还被教导说,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成功(即使可能一辈子都在等待成功)。这样的结果是,无论是天生的刺猬还是狐狸,大家都被当成了刺猬,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认为每个人都只能是刺猬。
就我自己来说,直到大四的春天,也就是去年,在结束了在深圳飞书文档的实习,回到学校编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只狐狸。从那时起,我开始尝试做一些过去从未尝试过的事情。我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尝试将自己想象成一只喜欢开玩笑、制造梗的“狡猾”狐狸,这样我就能和朋友们更加亲近。我还戒掉了点外卖,取而代之的是骑着自行车在校园和城市中穿行,寻找那些隐藏的美食小店,一路上还能聆听城市的声音,观察路人的神态,尝试从他们的动作、服装和表情中推测他们的故事。因为狐狸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对世界充满好奇,而不是像刺猬那样蜷缩着,要么伤害自己,要么伤害其他刺猬。
狐狸的行动方式
在这一年的时光里,我对于自我提升的认识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变革。以往,我总是将自己局限于 Web 前端的狭窄领域,如同一只埋头苦干的刺猬,专注于前端框架、JavaScript 语言以及 V8 引擎的深度探索。然而,如今的我,已经将视野扩展到了整个计算机科学的广阔天地,偶尔,我甚至会让思绪飘向哲学和政治学的辽阔领域。
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明白了刺猬与狐狸的不同。刺猬们,他们如同深埋于大地之下的勤劳挖掘者,通过不断的实践与反思,深化对问题的理解。而狐狸们,则采取了一种“外化”的探索方式,他们坚信人类的知识是共通的,Web 前端的难题与计算机科学、哲学、政治学乃至经济学之间,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案不仅仅局限于技术层面,更在于如何从更高的抽象层面解构问题,并在技术细节的选择上做出明智的决策。因此,那些被誉为“狡猾”的狐狸,其实是对他们这种思维模式的一种肯定。我将这种思维称为“模式思维”。
尽管刺猬也能通过日复一日的钻研获得解决问题的模式思维,有时他们的见解甚至相当深刻。但正如我之前所述,这两种学习路径截然不同。刺猬们不习惯于狐狸的探索方式,反之亦然。我们不妨这样说,为了解决长期专注于单一领域而导致的收益递减问题(回想我们前文提到的凹函数),狐狸们决定将部分时间投入到其他领域,从中汲取灵感,构建出解决问题的新模式。
以我自身为例,我并不喜欢在一个固定的课题上投入过多的精力,因为这会让我很快因为缺乏新的收获而感到厌倦。我有着与众不同的阅读习惯:我喜欢同时阅读多本书籍或多篇文章,并在每次阅读一定量的内容并获得新的灵感后,像操作系统一样进行上下文切换,转而阅读另一份材料。在毕业后的这半年里,我的阅读范围已经涵盖了电子信息、经济学、哲学、天文学、物理学以及我的老本行计算机科学等多个领域。
我不再焦虑
在文章的序幕,戴森这样描述狐狸:“狐狸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很容易从一个问题转向另一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对狐狸的生动描绘,更是对他们性格中某种隐秘特质的揭示:他们并非对长期钻研单一问题抱有热情,反而是在问题与问题之间自由穿梭,享受着解决问题的过程而非结果本身。换言之,他们沉醉于“解决”的乐趣,而非“问题”本身。这种看似自然而然的特质,源自于他们对各式各样问题的无尽好奇,而他们的旅途,也自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戴森在引用的那句话之后,又补充了一番:“大多数的伟大发现都是由刺猬作出的,而大多数的小发现是由狐狸作出的",这里后面还有几句话:
科学的健康发展同时需要刺猬和狐狸,刺猬深入挖掘事物的本质,狐狸探索我们这个奇妙宇宙的复杂细节……狐狸常常表现得和刺猬一样具有创造性。激光就是狐狸作出的一个伟大发现。公众受媒体误导,以为伟大的科学家都是刺猬。
如今,当我目睹同龄人取得非凡成就时,我不再感到焦虑。我已经脱离了刺猬的评价体系,不再因为“如果我的刺不如你的长,挖的洞不如你的深,那么我便是失败者”的逻辑而感到焦虑或自卑。作为一只狐狸,我将自己的兴趣和自由置于首位,没有任何狐狸或刺猬能够拥有与我相同的研究方向,因此,成绩的比较显得毫无意义且无法成立。
我已经认识到,术业不仅有专攻,还有广与窄的区别,而这两种研究的价值是无法比较的,因为它们属于不同的分工。我会更加关注同龄人在取得成就之前是如何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因为狐狸是自由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
结语
感谢您阅读这篇文章。本文的写作契机源于我在文章中提到的过年时与父母的对话。在本文中,我讲述了自己的高中故事和大学经历,实际上同时是在告诉大家:一个人在探索各种学问的同时,也应该适时地停下来,重新审视自己,明确自己的来龙去脉。如果你本是一只狐狸,却因为日复一日与刺猬为伍,被他们的刺扎得也变成了一只刺猬,那岂不是太过可惜?